2012年7月26日星期四

【斷章寫意‧反思民主之十六】急診室裡的政治





文明,你說得清它是什麼意思嗎?在香港,看一次牙醫,就明白了……詠兒和慧兒的專業敬業、春風如煦,不是她們的個人敎養和道德如何與衆不同,而是,她們的背後一定有一個制度支撑着她們,使得她們能夠如此。如果詠兒必須每天接待三百個神情煩躁的客人,從清晨工作到晩上,她不可能維持她的笑容可掬。如果慧兒醫師所得工資微薄而且升遷無門,與她的辛勞不成比例,她不可能態度從容,心平氣和。如果慧兒所受的醫學敎育沒有敎她“以人為本”的醫療哲學,她不會懂得怎麼讓一個齜牙咧嘴躺着的人感覺受到尊重……【摘自《龍應台的香港筆記@沙灣徑25號》,龍應台著,天地圖書有限公司,二〇〇六年】



剛滿一歲的小女赴港做手術,回來幾天,原本包紮在頭上的紗布鬆脫,露出縫了十幾針的傷口。身為父母擔心不已,緊急商議後覺得還是送往醫院處理一下比較妥當。前往氹仔的政府急診中心,花大半小時登記、排隊,見到醫生,他看看,說這類傷口處理不屬急診範疇,着我們明天去屬區衛生中心排隊。我們解釋,醫護膠布鬆脫,孩子未癒的傷口外露,多等一晩,怕會不小心觸發炎症,醫生辯說因無流膿、潰爛之類“緊急情況”,仍執意不肯處理,令人氣結。龍應台在香港看牙醫,從醫師護士詠兒慧兒的專業細心背後,看見香港敎育理念的成熟、管理制度的效率、社福系統的完善、人文素質的好壞,資源分配的公平合理。小小診室,折射出錯綜複雜的社會脈絡與制度結構,而在一個缺乏“救死扶傷”意識、善於推卸責任的澳門醫生身上,我也看見澳門社會制度的官僚、僵化和冷漠。



那晩的後話是,如何也不肯處理的醫生拍屁股走人,但在一旁的護士動了惻隱之心,取來膠布,不到一分鐘就幫忙將孩子的傷口包紮完畢,我們感受到澳門近年越來越少見的互助溫情,內心雖感動不已,但問題是,在落後失效、弊端重重的制度箍肘下,單憑一顆良善人心,我們還能支撑多久?甚麼是文明滑坡?為何有信任危機?這年頭,你來澳門進一次醫院,就全明白了。(反思民主·十六)

2012年7月19日星期四

【斷章寫意‧反思民主之十五】國民敎育





一個社會的法治精神會面臨各種各樣的考驗,最大的考驗,可能就是群情激憤之下的愛國主義。“九·一一”之後的美國“愛國法案”,曾經一度以“愛國反恐”的名義侵蝕公民權利,允許政府未經司法機關審查對特定公民進行秘密監視,引起整個社會激烈爭論。好在整個政治體系的糾錯機制及時啟動,許多地區法庭宣佈這些“愛國條款”違憲,有八個州和近四百個城市通過自己的法令譴責“愛國法案”侵犯人權,民意調查也顯示美國公民對“愛國法案”的支持度連年下降。二○○六年三月美國兩院更新“愛國法案”時,只好順應民意不再更新其中最有爭議的部分,可以說是“法治精神”對“愛國主義”的一次勝利。【摘自《民主的細節:美國當代政治觀察隨筆》,劉瑜著,上海三聯書店,二○○九年六月】



香港搞“國民敎育”搞出大頭佛,澳門人雖隔岸觀火,內心卻也五味雜陳。令人欣慰的是,香港社會對此議題並不限於政治立場紛爭,社會持份者、大小公民團體紛紛發聲行動,還有家長團體聯合敎育界、學生籌款自編敎材……公民意識到自身的公共責任,不甘沉默,積極參與社會議題的探討與辯論,一個社會若有如此風氣,又何必怕被人“洗腦”?



但或許港人在杞人憂天,內地作家鄭淵潔在博客公佈一組很有意思的數據:“二○○二至○九年,共有二十六萬中國人加入美國籍,而放棄美國籍加入中國籍的人數接近零。”若你嫌這組數字未算精確,那招商銀行去年四月發佈的《2011中國私人財富報吿》顯示,中國約60%“高淨値人士”(即擁有千萬人民幣以上可投資資產的人士)正在或已完成移民外國手續;而擁有一億人民幣可投資資產的億萬富翁中,約27%已完成了移民,另外47%則正考慮離開中國……也許,這串數字可從另一側面吿訴你內地的“國民敎育”有多“成功”。日本的軍國主義、美國的麥卡錫主義、德國的納粹主義……“愛國”兩字若被居心叵測的政客綁架,後果如何早已前車可鑒。一個眞正民心歸附的國家,不應只會發出一種聲音,恰如眞正的愛國方式,也不應只有“鼓掌歡呼”一種。



(反思民主·十五)

【李爾‧在此】《白雪雪》:一堂快樂、自然的公民敎育課




香港近日就“洗腦”與“反洗腦”而爭個不可開交的“國民敎育”話題,不難牽動一水之隔的澳門人思考,而一齣剛於港澳兩地巡演的兒童劇或許可為我們在一片鬱悶糾結的政治氣氛下,提供一節清新感人的小註腳。澳門文化中心上演的《白雪雪》(White)是蘇格蘭卡菲輪劇團(Catherine Wheels Theatre Company)於愛丁堡藝穗節聲名鵲起之作,該劇二○一○年在愛丁堡藝穗節首演,隨即奪取愛丁堡藝穗節新作奬、先驅天使奬及完全劇場奬,其後更橫掃多項歐洲劇場大奬,再從歐洲一路巡演至亞洲,成績驕人。《白》的故事很簡單:在一個純白色的小天地裡,兩個朋友每天過着簡單規律的生活——洗臉、刷牙、吃早餐,打掃乾淨一座座白色鳥巢,迎接從天而降的白色鳥蛋,細心照顧牠們。可有一天,天上竟有一隻紅色鳥蛋跌落這個白雪雪世界,更帶來一場色彩繽紛的天翻地覆大變化……充滿創意的純白舞台設計、異想天開的裝置燈效、鬼馬別致的演出道具、醒目趣致的色彩想像、簡單易明的英語對白,加上演員豐富的肢體語言以及幽默的演出,令此劇突破地域界限和語言藩籬,吸引了各地的大小朋友。該劇以“顏色”為主題,從前半段“白色世界”到後半段“彩色世界”,將主題發揮得淋漓盡致,就以“白”而言,從白色帳篷、白色鳥巢、白色衣褲到羽毛、牛奶、雞蛋等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白色物件,令小朋友感覺熟悉又特別。還有如兩個朋友用轉板分享同一份早餐、接住空中飛蛋(還能辨識Boy或Girl)並放入白瓷托杯……均在簡單平實之中透出幽默趣味,不同語言背景的小朋友也容易理解,難怪輕易俘獲從歐洲到亞洲的大小朋友的心了。




《白》的故事令人窩心,舞台演出亦創意滿溢,但最令人驚嘆的,還是簡約表面下饒有深意的“公民敎育”意涵:兩個朋友努力維持白色世界的純粹性,其中一位更狠心將非白色的紅色蛋扔進垃圾桶,但富同情心的另一朋友偸偸將紅色蛋救出,細心照顧,因為不論顏色,每個蛋裡都有一個小生命,而每一個生命都應受到關懷照顧——“All life are born equal”這一核心價値在每個大小朋友眼裡都順理成章。事實上,現場當紅色蛋被扔進垃圾桶的一刻,不少小朋友緊張地大叫起來,對於生命的平等尊重,原就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雖然,在種族問題複雜的英國社會,我們可為“白色蛋”和“顏色蛋”加入“白色人種”和“有色人種”的象徵詮釋,但此意涵還可拓得更深更遠,更進一步引導我們思考社會應該(以及如何)接受“單一”或“多元”的價値思考。最後,當“白雪雪”世界變得色彩繽紛起來,全場氣氛也達到高潮,小朋友們興奮地追逐、分享漫天滿地的彩色紙條,和演員玩成一片,還有甚麼“公民敎育”比起這個更快樂、更自然?



《白》適合零至一百歲的觀衆,因為大家從中可各有思考得着,絕不兒嬉的兒童戲給我們帶來不少衝擊。而有一則題外話是,在筆者觀演時,身邊某家長全程在對子女“解說”——從英文詞彙補習到情節推測考試,“白色英文點講呀?”“跟住佢哋會做咩呀?”,大概想利用一切機會將各種知識和練習塡滿子女大腦,可惜卻剝奪了子女獨立觀察和思考的機會,也再次令人反思我們的敎育觀念到底出了甚麼問題。



(觀演場次:二○一二年七月七日晩七時半,澳門文化中心小劇院。)

2012年7月5日星期四

【李爾‧在此】《凝視流動》:凝視時空變遷 感受生命流動

《凝視流動》:凝視時空變遷 感受生命流動






這一晩,前來觀賞連勝街二號石頭公社會址演出的觀衆,或多或少都摻雜了一些複雜的心情——這是石頭公社遷出會址前的吿別演出,也是其中一粒“石仔”(導演莫倩婷)即將吿別澳門劇場的演出。前作《在雨和霧之間》的強烈個人風格,在《凝》中繼續延伸,並似逐漸形成這群女孩子在劇場裡的某種默契:在平常生活意象之中,透射這群女孩對生活的細膩感受,從澳門電台的廣播、香港電視節目的畫面,還有樓下人車的喧鬧,以及開場沙丁魚罐頭和水缸金魚的對比,少女對身邊人動作的一味模仿……這場演出,其實是關於這個空間、關於這一群人,而令觀者感觸動容的,也正是演員們對於空間、時間,以及相互之間的細膩情感,並選擇了眞摯誠懇的方式將之呈現。



《凝》的內容不少來自幾位演員的眞實生活,在喃喃細語和舉手投足之間,張健嫻、馮曉華、關若斐、林詠欣四人更淡定自如,也許因為此時此刻的“表演”已不再是平常意義上的表演,而是一種內心的抒發,源自對生命的領悟、源自對生活的觀察、源自對空間的感受。凝視流動,其實混合了兩種狀態——靜止與流動——的相互對比觀照,但我們在演出所見,更多卻是有關“流動”的意象:電視熒幕上街道川流不息的汽車機車、從地上到身上再到牆上不斷延伸遊走的粉筆線、水管裡流動不止的流水、投射在牆上幕上的不斷翻滾游移的白雲,以及散落一地滾動不止的玻璃珠……演員的互相追逐,重重摔倒、爬起,地上扭動的身體抹去粉筆留下的痕跡,均令觀者深深感受到那些年輕軀體裡的血脈賁張。《凝視流動》雖是從一群女孩子對生活、生命的感知和思考出發,但內裡其實也呈現了人與城市的關聯與互動,故這種對“流動”的“凝視”,就不僅是從個人的角度出發,更具某種跨越時空的維度。雖然《凝視流動》之後轉赴台北牯嶺街小劇場演出(演出在台引發不少關注,演後評論文章也為數不少,亦從另一角度突顯澳門藝評作品以及風氣之單薄),但無疑澳門版本具有無法複製的特別韻味:這場算是石頭吿別會址的演出,在澳門上演的版本將原本屬於空間的靜止、凝固的性質扭轉。恰如演出英譯“Something between nothing and everything”遙相呼應狄更斯《雙城記》裡的曠古名句“We had everything before us, we had nothing before us”(我們前面包羅萬有,我們前面一無所有),也似在拷問我們這些大時代之下的小人物的得與失——坐落於澳門舊區的這棟建築,和澳門大部分街區一樣,似乎永遠處於某種“時間凝固”的狀態,但原來近年城市面對的劇烈發展變遷,也不知不覺地擴散到每一個人、每一棟建築的身上,原本一直在默然凝視周遭人與事流轉變遷的這棟舊建築,卻身不由己地也要在時代大潮下隨波逐流,如今更“返番轉頭”,被眼前一大群流動的觀衆所凝視,而在“凝視”與“流動”之間,我們又發出過怎樣的聲音?提煉出怎樣的感受?但無論如何,我們總算有幸來見證這班棱角分明的“石仔”這一次用生命演繹故事,不妨也嘗試在自己腦海流動的記憶裡,留下這一份誠摯的感動罷!


(觀演場次:二○一二年六月九日晩八時,連勝街二號石頭公社會址。)

【斷章寫意‧反思民主之十二】政治冷感

政治冷感



……一家人在一起吃飯,媽媽買菜,爸爸洗菜,姐姐做飯,哥哥洗碗,妹妹掃地,但有一個弟弟卻說:“我就是不關心做飯怎麼了!”一件事明明與每個人都有關係,但卻非要說它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我只能說,在今天的中國,有太多制度和文化障礙遮蔽了公共生活的自然狀態。【摘自《民主的細節:美國當代政治觀察隨筆》,劉瑜著,上海三聯書店,二○○九年六月】



二○○七年,《時代》周刋曾發表一篇“Me Generation”的文章,指出中國年輕人大多只關心吃喝玩樂的個人生活,對公共事務漠不關心。文章引起反彈,其中來自內地年輕人的強烈反駁聲音就是——“我就是不關心政治怎麼了!”對“政治”避之則吉,“我就是不關心政治”聽起來似乎很有型,但其實卻很可恥。劉瑜用“做飯”來比喩,我倒覺得更像“修房子”:一大群人共住在一座房子裡,某天突然發現屋頂漏水了、樑柱爛了、管理員偸懶虧空了,大家都應該來關注,或出錢或出力共同把房子修好、把管理搞好,但卻有一些住客不聞不問,還振振有詞“我就是不關心怎麼了”,這些人旣要逃避責任,又想坐享其成,不是可恥是甚麼?



香港七一遊行人頭湧湧,大家積極表達訴求,和身邊不少人談起,就算立場各有不同,但大多仍對之充滿敬意:“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香港人是經濟動物,但對公共議題卻不吝嗇時間和精力,這一點,慢熱而沉默的澳門人確實仍有距離。但仔細一想,其差別未必全因兩地的文化DNA,更多源自兩地制度之別——強調文明法治的社會紀律,崇尙自由民主的社會風氣,也造就市民在政治議題面前勇於發言,獨立思考,媒體也充分發揮監督職能“打破沙鍋問到底”。反思澳門社會普遍的“政治冷感”,那種只想“吃飯”、不願“洗碗”的心態,更多是源自公民敎育(不僅僅是那種“垃圾要丢進垃圾桶”的公民敎育)的缺失、以法律為基礎的公平正義社會秩序的缺位,所以澳門“小弟弟”眼下這碗飯雖吃得滋味,但若整座房子結構不穩、隱患處處,這頓安樂茶飯又能吃多久?(反思民主·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