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你未能用文明說服我 / 思怠
――親歷龍應台哈佛演講
(轉載來源:
一五一十部落)
去年在哈佛大學訪學,臨近歲末適逢著名作家龍應台女士來哈佛演講。對這次演講,特別是龍女士最後的答問,事後有許多報導和評論見諸報端和網路。但我對這次演講的觀感卻不怎麼好,甚至可以用失望來形容。古人講“文如其人”,龍女士言辭之犀利的確如其文,但表現出的“民主”風範則實在不敢恭維。本文的題目,就是我當天在演講結束後所發的感慨。本來是想寫篇感想,但很快發現網路上湧出許多反對龍女士觀點的文章,有的甚至是謾駡,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實是不想混跡於這些攻擊和謾駡之間,畢竟觀念和認同相差太遠。
事情已經過去數月,近來又在《開放》雜誌四月號上讀到關於這次演講的評論,題為“龍應台舌戰大陸精英”,其中不僅故意歪曲一些事實,在評論中居然還夾雜對當事人的誣衊和中傷,讀後憤然不平。當時的情形歷歷在目,如魚鯁在喉,不吐不快。
龍應台到費正清中心演講的消息,是在一周之前一位畢業于北大的女生告訴我的。這位女生,在我看來是個典型的“北大人”(可惜這種人在現時的北大卻很少見了),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對“民主”的熱愛近乎極端,容不得對民主的任何質疑。我曾親眼見她對前來進修的國內官員大上“民主課”,也曾因說了句對某位著名民主“鬥士”不夠恭敬的話而險遭她用水瓶敲腦袋(塑膠的)。龍應台女士來哈佛演講在她看來是天大的喜訊,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比聽馬英九演講還要激動。她告訴我龍應台是她崇拜的偶像,並叮囑我“一定要來聽”。
這位女生,就是後來報章廣為報導的第一個向龍應台提問的大陸學生。
正如報章所說,她在提問開始時先表達了對龍教授的景仰之意,說非常喜歡龍教授的文章。接著,她對龍應台的演講進行了評論,表示並不完全同意龍的觀點,如臺灣是否被邊緣化的問題。
在哈佛,跟在許多其他場合一樣,嘉賓做完演講後都是“評論和提問”(Comments & Questions)時間,你可以提問,也可以評論,當然很多人是先評論後提問,並且大都是不同意主講人的某些觀點才進行評論和提問的。這是學術活動通行的國際慣例,即便在今天尚不“民主”或尚不夠“民主”的大陸也是如此,只不過大家喜歡先說兩句恭維的話。或許這是中華文化使然。
我在哈佛感觸很深的是,在這裏,無論是多大牌的教授學者,還是政客、官員或大公司總裁,無論評論者的批評有多麼尖刻,或者提問人的問題有多幼稚,都要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然後感謝人家的評論和問題,再認真做出回應。我想即便不談民主和平等,至少出於禮貌也應該如此。
但在這位女生仔細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時,在臺上的龍應台卻明顯不耐煩起來,臉上的不悅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看出來的。很快,她忍不住了,非常乾脆地打斷了這位女生的提問,湊近麥克風問“What’s your question?”
我感覺在場的人當時都是一楞,畢竟這麼直接、這麼無禮地打斷他人評論的情形在這裏還是很少見的,而相反的情形——台下學生打斷臺上老師提出自己的問題倒是更常見一些。
這位女生或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形,當然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狀況,當時的確臉一下子紅了。但她仍然很禮貌地解釋說,我的問題在後面,但我的問題跟前面的評論有關係,因此有必要作為背景先說清楚。接著,她仍然繼續自己的評論。剛說了兩句,龍應台再次打斷,“I am waiting for your question!”
這時場上的尷尬是可想而知的。於是主持演講的Stephen Owen教授不得不出來圓場,說請儘量把你的問題說簡短些,因為還有其他人在等著提問。龍應台或許這時也感覺到氣氛的尷尬,就接了一句“Yes,I am waiting for Merle’s question”。說著,向坐在台下的Merle Goldman教授(報指她以研究大陸異議人士而聞名,但她不是哈佛大學的教授,而是費正清中心的Associate)嫣然一笑,笑得是那麼謙卑,跟前面對待提問者的態度形成了強烈對比。這笑容讓我至今回想起來仍然感覺是那麼的不舒服,甚至有點倒胃口。
於是,這位女生不得不中止了自己的評論,或許是為了鎮定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筆記,然後仍然非常客氣並且略帶含蓄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從您最近的文章中,我感覺到您對‘motherland’這個概念的理解似乎發生上一些變化。我想知道您是否有這種變化,您是否還把中國視為您的祖國呢?”
龍應台的回答很乾脆,“是的,我近來在祖國認同上是有所改變”(而不是有些報章報導的那樣,“我對祖國的看法和定義從來沒有改變”),接著,龍應台做了如今眾所周知的精彩闡釋,“我只在文化意義上認同中國是我的祖國,而今天在這樣一個我不能認同的政府的統治之下的現實中國,不是我的祖國!”
多麼驚世駭俗的見解!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不是你的祖國,那麼蔣介石獨裁下的中華民國是不是你的祖國?半個多世紀前日本佔領下的中國又是不是你的祖國,是不是你父母的父母之邦?再往前,歷朝歷代封建統治下的中國是不是你的祖國?如果說這些不民主的政權統治下的中國都不是你的祖國,那麼你文化意義上的祖國又從何而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第二個提問的就是龍應台所期待的Merle。在我看來,這位非常關注中國問題的老太太提出的問題也許讓龍應台更覺尷尬。因為龍應台在前面的演講中大講自己在中青報副刊《冰點》上的文章如何導致了這個刊物被停刊,自己是如何用手中的筆英勇抗爭,最終迫使中共最高當局讓步,讓這一刊物起死回生,這一事件對中國的民主化進程又是如何的重要,讓人感覺到她在整個事件中是最核心的人物,是推動中國民主進步的“英雄”。
然而,這位Merle Goldman教授提問時卻說,自己一直以為是袁偉時的文章導致了這一事件,從來不知道與龍應台的文章有關,那麼“袁的文章跟這一事件又是什麼關係呢?”
龍應台這時才不得不回應,承認袁偉時的文章也是有關係的,但從時間上的次序看,還是自己的文章在這一事件中更重要。正如報紙上所說的,龍應台不得不“花了點時間向她解釋事件的來龍去脈”。龍應台講自己在《冰點》事件中的角色和作用是其演講後半段的重點,在場的中國留學生們普遍感覺其自我標榜的成分太重。事後大家評論說,還是Goldman這位老太太厲害,一下子就點到了要害之處。早知如此,或許龍應台就不會對Merle的問題那麼期待了吧?
第三個提問的,就是報章報導中說的那位操著相當流利的英式英語的中國學生(的確其口語非常棒,令人羨煞)。關於這位學生的身份,很有意思,當地第二天發行的一份政治色彩很濃的中文報紙在報導中,稱第一個提問的北大女生為“大陸學生”,寫到第三位提問者時卻稱“中國學生”,似乎有意隱諱其身份。而在《開放》四月號的文章中,卻又一口咬定兩人都是大陸“精英”,說他們“披著‘民族主義’的外衣”,嘲諷他們“民主政治素養不夠,口才不佳,英語詞不達意”,被龍應台用流利的英語駁得“啞口無言、面有愧色”,“沒有完美地為他的‘黨和人民’立功”,等等。
我不知道這些在具有充分言論自由的美國和香港發行的報章,是刻意要隱瞞什麼還是沒有管道去核實,還是出於某種需要而刻意製造謊言。事實上這位男生跟龍應台一樣,也是來自臺灣。看來他跟大陸學生的交往不多,因為多數大陸留學生都不認識他,我是靠其他臺灣學生的指點才知道他來自臺灣。所以,也請不要說他是“中共同路人”或給他扣上其他帽子了,假如你還有一點客觀精神的話!
這位臺灣學生的提問很不客氣,劈頭就說龍應台的文章和演講只片面談論臺灣民主好的一面,卻避而不談臺灣民主所存在的諸多問題和不好的一面,他認為這樣會誤導讀者,也會誤導中國大陸的民主之路。
龍應台再次不等他說完就打斷,同樣犀利地問“Then what’s your question?”或許在她看來,這些小毛孩子們是沒有資格對她進行評論的,更沒資格批評自己。對於我說的話,你們這些學生只提問題就好,不懂的地方我來告訴你!不知道龍應台是不是因為當教授給學生上課而只習慣於被問問題而不習慣被質疑?或是跟北大的那位女生一樣,“民主問題不容質疑”?或許,如果這兩個小毛孩子都順著她的邏輯去發揮,或者嘴巴甜一點隻說讚美的話,龍應台就不會這麼粗暴對待?但願龍應台不像她所批評的威權政權裏的官員那麼俗氣。
在龍應台插話之後,這位臺灣學生也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誠如報章報導所言,後面變成了兩個人唇槍舌劍的辯論。儘管這位男生英文流暢、言辭同樣犀利,但“畢竟是書生”,而龍應台畢竟是當過臺北市文化處長的人,深諳臺灣政客的攻防之道,很快就抓住對手言語中的漏洞,模糊了提問者的焦點,成功地重新掌握了話語主導權。
龍應台表示,自己只是個作家,不是政客,不負有執行的責任;作家只需要將自己的見解表達出來(我想她的意思是說作家當然可以片面地或有選擇地只談事情的一面),而如何實踐是政客們的事,“是胡錦濤的幕僚們該做的事”。
這位男生顯然不同意她的說法,認為作家寫文章當然容易,只要贏得讀者就行;但政治家在做事的時候卻沒那麼容易,他需要考慮很多事情,需要考慮“選票”……
這句話一下子被龍應台抓住了漏洞,馬上對著麥克風大聲問“胡錦濤需要選票嗎”,惹得台下一陣哄笑。這位男生一時語塞。(其實從這裏也可以判斷出這位男生不大可能是來自中國大陸)
這位男生繼續解釋說,作家對事情提出批評容易,但政治家在真正做的時候卻要面對很多困難……龍應台再次插話“批評有時候也不那麼容易,刊物被封就是很好的證明”。
她繼續重複自己的觀點,認為自己只是作家,作家的職責就是寫文章幫助讀者思考,而如何解決問題則是政治家的責任。她理直氣壯地質問“我不是胡錦濤的幕僚,為什麼要我負執行的責任”,“胡錦濤如果不同意我的觀點,可以對我做出回應……”
這時那位元男生又天真了一次,介面說“胡錦濤是不可能回應你的……”龍應台馬上反問“Why not”,台下許多學生也跟著問“Why not”,接著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我不明白這些學生為什麼跟著起哄,難道這位男生說的不是一個事實嗎?他不過是像指出皇帝身上沒有穿新裝的小孩一樣,說出來了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倒想請問龍應台女士,你寫的批評陳水扁的文章,陳水扁回應你了嗎?在美國這麼多人寫文章批評布希的伊拉克政策,除了對國會議員的批評,布希總統回應了多少?你抓住一個年輕學子的稚嫩,用典型的政客的詭辯之道應對,也太不“厚道”了吧?!
這場演講就這麼收場了。其後我所見的報章在報導這件事情時大都大書特書龍應台如何“舌戰”、“教訓”兩位大陸學生,我讀後深深地感到悲哀。我不能理解,像龍應台這樣一個高舉“民主”大旗的人,為什麼會這麼缺乏“民主”風度,缺少“雅量”,怎麼也容不得別人的批評呢?一個用手中的筆去指點江山、用自己的文章引導讀者思考的學者,怎麼會不認同自己的祖國呢?我更不能理解,本應客觀、獨立的報章為什麼要去歪曲、甚至憑空誣衊兩個懷有夢想、追求真理的年輕學子呢?如果一個高舉民主旗幟的人也容不得別人的“異見”,如果一份獨立的報紙也不能做到客觀、公正,那麼民主還有什麼希望呢?我們究竟要靠誰、靠什麼來實現民主呢?
民主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方向,也是我們的追求。但為了追求民主,就可以不擇手段麼?為了實現民主,就可以用謊言、欺騙甚至是暴力麼?在民主的旗號下,就可以肆意分裂國家、踐踏民族尊嚴麼?就可以肆意歪曲小人物的形象、踐踏他們的尊嚴麼?
龍應台女士,我不得不說,很遺憾,你未能用文明說服我!
2007年5月22日
延伸連結:
龍應台哈佛費正清中心演講暨問答實錄(上) 龍應台哈佛費正清中心演講暨問答實錄(下)民主選擇的不安 -- 龍應台哈佛演講後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