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7日星期四

【斷章寫意‧反思民主之六】

惡搞有理




觀念的市場裏,有各種各樣極端的聲音,但只要沒有國家機器的壓制或煽動,老百姓的意見,總會通過一番搖擺,回歸中庸之道。相反,把牛鬼蛇神死死關進盒子裏不讓透氣,民意反而像個不斷升溫卻沒有出氣口的高壓鍋一樣,慢慢凝聚越來越危險的壓力。【摘自《民主的細節:美國當代政治觀察隨筆》,劉瑜著,上海三聯書店,二○○九年六月】



“惡搞”這回事,其實沒什麼道理好講,取決於你站在哪一邊:高高在上的官員,當然為維護官威面子全力反對;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小市民當然舉腳贊成——大佬呀!你們受我們供養,外出坐頭等、住宿五星級、吃得肚滿腸肥,還有秘書司機侍奉左右,政績交不出功課,我沒辦法趕你下台,狠駡你一頓或調侃你一下也不行?



不論是令人笑到碌地的諷刺惡搞,還是尖酸刻薄的揶揄嘲笑,也許會被某些人指責為“沒有建設性”,但事實上,這些大大小小的出氣口的確擔當起為社會減壓的調節閥。而除此以外,一個社會對待“惡搞者”的態度,還凸顯了更深層次的政治脈絡——劉瑜對政治人物被“惡搞”提出另一層理解:“在一個指着總統鼻子駡都不會被關進監獄的社會裏,普通人會有更大的安全感,而安全感,是人類的基本需求之一。”中國人缺乏幽默感,大多源自缺乏安全感。皇權時代連皇帝的名字也是禁忌,到了現代社會,對“惡搞者”的寬容尺度仍然有限。我不介意立法嚴懲“惡搞者”,但前提是,請你把規則先說清楚。比如,“醜化局級以上官員者,罰款一萬,拘禁十五天”——當然,有關“醜化”的定義,可能你需要另列一千三百項附則詳細說明,雖然這也未必令人滿意,但起碼早一點白紙黑字寫個清楚,最低限度我們還能“依法辦事”。但實情是,維護“官威”的規條,很多時晦暗不明、含糊不清,我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踩線、以及踩了哪一條線……沒有人願意生活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感、不安全感的白色恐怖社會,亦正因如此,“惡搞者”的處境往往成為量度一個社會安全感指標的最佳“寒暑表”。

2012年5月10日星期四

【斷章寫意‧反思民主之五】你“主流”了嗎?

你“主流”了嗎?
充分制衡意味着強制性的對話,而根據哈貝馬斯,充分、有效的對話是政治現代性的要旨。【摘自《民主的細節:美國當代政治觀察隨筆》,劉瑜著,上海三聯書店,二○○九年六月】



“我是‘主流’還是‘被主流’了?”這可能是最近縈繞不少澳門人心頭的大哉問。不過,有一點大家要清楚,“主流”也不一定就代表“正確”:哥白尼提出“日心說”曾被認定是反“主流”異端邪說;希特勒迫害猶太人當時是萬衆擁戴的“主流”共識……回顧歷史,眞理未必總是站在“主流”這一邊。因此,有關“民主制度”的迷思之一就是:在有關社會事務、公共政策的決策過程中,“數人頭”是最好的方法嗎?



香港劇場空間早前四度公演Reginald Rose名劇《十二怒漢》(Twelve Angry Men):一少年被控謀殺生父吿上法庭,所有證詞證據皆對其不利,十二位陪審團成員聆訊後齊聚休息室商討是否該判少年死刑。陪審員有的看那少年不順眼,也有的早有先入為主偏見,還有的但求快點搞掂收工……首輪投票結果11:1——只有八號陪審員提出“非主流”異議。有趣場面發生在投票之後,一陪審員說,“Oh! Boy, there is always one.”是的,不管怎樣的選舉投票機制,總有反對派出現,哪怕那個數字只是“1”。“What we do now?”另一個不耐煩的陪審員問。“I guess we talk?”八號陪審員這樣回應。所幸有制度保障,其他陪審員再不滿也不能“大石砸死蟹”,大家於是坐下來“talk”,抽絲剝繭,辯論交鋒,八號陪審員一票一票扳回來,終將“非主流”變成“主流”。



“數人頭”確是民主決策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環,但問題核心其實在“怎樣數”——民主的眞意在於容納、保障社會的不同聲音,在適當機制(行政、司法、媒體等)承托下,民衆盡聽各方觀點交鋒,加以獨立思考判斷,讓民主“藏智於民”,全體社會一起學習、成長。亦曾在澳門公演的《十二怒漢》寓意深遠,難怪成為經典,其後更多次被改編為電影(網上應不難找到),那些覺得自己最近迷失於“主流”與“非主流”之間的朋友,我建議你們不妨去看看。


延伸鏈接:
 
(1)
 
1957年由米高梅公司製作,黑白電影。利尊勞·羅斯(Reginald Rose)原著,薛尼·盧密(Sidney Lumet)執導,亨利·方達主演。後獲當年柏林影展金熊獎,及獲1958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獎、最佳導演獎、最佳改編劇本獎三項提名。此片因其「文化上、歷史上、美學上」的重要價值,被選為美國國家電影保護局(National Film Preservation Board)典藏。

http://v.pps.tv/play_30IBA3.html
 
(2)
 
俄羅斯導演Nikita Mikhalkov,2007年翻拍1957年版本,加入俄羅斯與車臣的關係糾葛,在原著的基礎上挖掘出深度和新意,成績可觀。
 
http://v.pps.tv/play_31IH1N.html
 
 

【李爾‧在此】《一起翻身的日子》:政治交替,人性不變





二○一一年澳門文化中心“毛俊輝戲劇友導計劃”,請來香港戲劇大師毛俊輝擔任藝術指導,本地靑年導演陳飛歷、譚智泉及一班演員攜手上陣,共同演繹英國劇作家大衛·黑爾(David Hare)的《FanShen》(一起翻身的日子),向一段距離澳門、亦距離現今世代已頗遙遠的歷史挑戰。《翻》是澳門戲劇舞臺少見之作,演員們需一人分飾數角,壓力不小,而由於這段歷史距今遙遠,如何揣摩體會那些地主、貧農、黨員、書記等等角色,澳門(尤其是年輕一代)的觀衆又是否能接受、理解演員所塑造出來的人物,都是艱巨的挑戰。而從筆者欣賞的場次(廿九日晩)來看,是次演出功架嚴謹紮實,舞臺效果拿揑有度,加之舞臺設計、燈光音樂亦較協調地配合、烘托起場景的歷史實感,台前幕後的創演人員必定耗費了不少汗水和心血,値得為之大力鼓掌。



《翻》劇改編自美國作家韓丁(William Hinton)《翻身——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紀實》一書。一九四八年,韓丁以觀察員身份隨共產黨土改工作隊赴山西省潞城縣張莊村(今屬長治市郊區東厰鎭),他在此親歷了中國土改運動的全過程。回美國後,於一九六六年寫成《翻身》一書,迅即贏得各界關注。一九七五年,大衛·黑爾將之改編為劇本,首在倫敦公演,後赴世界各地巡迴,更被譽為當代英國堪與戲劇大師布萊希特經典媲美之作。而澳門版的演出,導演於劇始劇終讓演員跳入、跳出劇場的設計,以及對觀衆發問的方式結束,亦呈現出此風格和思考。事實上,在英國當代戲劇裏,大衛·黑爾(David Hare)的政治劇的核心,其實是關於“人”和“人性”:當一群人被賦予權力,他們會怎麼做?而他們身邊的其他人,又會如何反應?從辛亥革命的皇權退位到國共內戰的政權交替,生活在上世紀前半段的中國人,幾乎一直處於“革命”的洪流大潮,《翻》劇描繪的一個小小張莊村,雖然只是其中一朶小浪花,卻從細微處折射出這一段大歷史。



但是,跨越近一世紀後的今天,我們面臨的政治/社會語境已然不同——當年人民“推翻舊制度”的“翻身當家作主”革命熱情,已被如何“改良現制度”的“經濟發展與政治改革如何邁開兩條腿走路”的新問題取代,從“破壞”到“建設”,中國人走過了一百年,又是否有新的思考和感悟?土改、整黨、劃分成份……這些詞匯對今天年輕觀衆或已相當陌生(這也“得益”於現今敎育制度裏“歷史”的缺席),但民主、維權、普選……等等詞匯今天聽在耳朶裏我們又感覺如何?恰如戲中台詞所說(大意)“中國每一次革命都創造出新的詞匯,但結果卻大同小異”,落墨於“人性”的《翻》其實超越了黨派、歷史、政權的層面,聚焦於對人性的思考和探討,用兩位導演在演後座談會的話來講,就是在歷史大叙述的視角之下,審視一群小人物怎樣誠實地面對自己,怎樣全心投入改變自己的命運。



整體而言,雖然《翻》劇仍有不盡完美之處,如演員在台詞技巧方面的功底和把握,以及本地中生代表演人才的不足,但瑕不掩瑜,近半世紀後,《翻》劇中文版首度在澳門上演,不僅為我們呈現出一段已模糊湮滅的歷史,更重新審視人性的價値,拉開澳門戲劇舞臺上一道難得的風景,帶來別樣不同的意義。





2012年5月3日星期四

【斷章寫意‧反思民主之四】民主不只是投票






……“民主不僅僅是選舉”這道理,幾乎已家喻戶曉,不過有些人似乎把這句話詮釋成了“民主不需要選舉”。我以為,對選舉的認識不能矯枉過正。對於真正的民主制度而言,“選舉”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選舉是萬萬不能的。選舉的重要性,不僅在於給民眾一次機會將他們不滿的政治家趕下台,同樣重要的是選舉動員過程所啟動的公共生活:它帶動公眾對公共政策的討論。(摘自《民主的細節︰美國當代政治觀察隨筆》,劉瑜著,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6月)





先說說發生在朋友身上的一件真人真事:某日深夜,朋友搭巴士回家,車上人不多,可能因交班在即,司機把車子開得──令人感覺有些不安的──飛快,而且他似乎心情不好,對人呼呼喝喝。巴士行駛途中,車尾似發出怪聲,朋友詢問左右,身邊乘客卻不大願理會,朋友於是想上前和司機理論,卻被旁邊一位婆婆示意阻止,大意是說那司機脾氣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長話短說,巴士最終因不知名的故障拋錨,乘客們要另找辦法各踏歸途,至於那脾氣煩躁的司機結果如何,則不得而知。



在澳門街頭不算鮮見的這一幕場景,我卻覺得其中大有寓意:套用於政治層面,且讓我們假設那巴士就是一個社會,“揸弗人”司機大佬雖脾氣不好,態度欠佳,但他有執照,有經驗,所以就算來一次全體投票,也許大家仍會選他來開車──這正是不少將“民主”與“投票”簡單掛勾者經常訴諸於口的論點:一人一票,未必一定能選出最好的。但問題是,民主,絕非只是選舉投票而已,民主的真正意義,在於依託“選舉”這種形式,帶動民眾對大大小小的社會議題關注討論,“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透過全民參與的、自由開放的討論,民智就會不斷提升,公民素養也能不斷進步。否則民眾──就像前述巴士裡很“澳門人”的那些乘客──只求“趕路”,遇事明哲保身,不同的聲音(如我那朋友)“被沉默”。可問題會因視而不見或掩蓋就永遠消失?車子拋了錨,最後受影響的,不還是你和我?



(反思民主,四)



《李爾‧在此》專欄寫作:與城市、與自己的對話過程






終有機會將七年來在《澳門日報》兩專欄的部分文章集結成書,興奮之情難以言喻。上周日在塔石體育館的“二○一二春季書香文化節”,有幸與展鵬對談,和台下來支持捧場的朋友、讀者們交流,更是多年孤身對著電腦寫作之外的感動收穫。藉此機會,不如也利用這專欄小小一角,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



成為專欄作者,一開始給自己帶來不少“虛榮”,但慢慢就發現事情非如想像那麼“浪漫好玩”,畢竟,每個星期都要在固定時間內交稿,要言之有物,不虛應故事,一點也不容易。而最讓自己感到不可捉摸的,其實是尋找寫作的“對象”──我到底為何寫作?寫給誰看?腦海中的“讀者”,其實遙遠而模糊,自己該寫些甚麼才會令他(她)們有興趣來看?獲得他(她)們的認同和讚賞?或許,這一連串問題還應該反過來問:自己應不應該討好讀者?讀者喜歡或者不喜歡我的文字,又究竟重不重要?



專欄寫作於我漸變成一場“摸著石頭過河”的探索實驗。直到某天讀到一位香港專欄作家分享寫作感受,他把自己寫專欄的心態描述為“給城市寫信”,那一刻,自己頓然深受感觸──“給城市寫信”當然是比較浪漫的說法,而自己的感受是,將寫作與自己身處城市(或再具體而言,自己身處的社會)連結起來,因城市而寫作,為城市而寫作,在文字裡滲透對城市、社會、人群的觀察,並由此觀照、記錄自己的思考。於是,每一篇文章,都記錄下自己某次思考的過程:談文化創意、談城市保育、談教育制度、談社會弊端、談城市規劃、談制度改良……誘發自己寫作思緒的,通常是從身邊所見所聞開始,某場演出、某次論壇、某篇文章,或心有感慨,或許思有所疑,或忿忿不平,“與城市對話”的過程,到最後,我突然發現,真正的對話對象,原來竟變成了自己。



我想,除非只是偶然路過的過客,否則,不管一個人在城市居住的時間長短(就算你立定決心要盡快移民離開這裡也好),一座城市的居民,總會對自己所居住的城市有所感受。這種感受當然會因不同的人而各異其趣:一棟舊房子拆不拆、一座新劇場建不建,都可能有人同意、有人反對。對城市的感受千人千貌,而一座城市的生命力,不在於這裡的居民可以多麼快速地就某項問題達成“共識”,不是的,一座城市的生命力,在於這城市是否提供了足夠的渠道、足夠的機會,讓人們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而這些喧嘩眾聲也能夠互相被聽見,並展開辯論、討論,在此過程中,大家能互相理解,並達成共識。



這也就牽涉到媒體──正是澳門這城市的最大軟肋──在一個社會裡所應擔當的角色了。而一格專欄,不過是這個龐大機體裡一塊組成構件的一個小小部分。曾有段時間自己寫得灰心喪氣,覺得再怎麼寫,也改變不了甚麼。但轉念想想,也許是自己期許太高:寫作,其實不一定要去改變甚麼的。回到最基本的層面,寫作,其實就是一次次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而只要誠實地面對自己,願意寫出內心真實的想法,而若大家都願意這麼做,更多的、真實的聲音能夠被聽見,也許,真正的改變才會這樣在城市裡一點一滴,慢慢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