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1日星期五

【斷章寫意】叛國者(I)

叛國者(I)

在(九一一)這樣集體激情的時刻,說這樣‘不愛國’的話,蘇珊‧桑塔馬上被指責為標準的‘叛徒’……成爲‘叛徒’,桑塔所做的不過是堅持一種不媚俗、不討好主流民意的坦誠而已,在專制結構裏,坦誠是勇氣;在民主體制裏,坦誠不只是勇氣,還是智慧。”(摘自:“不愛國的蘇珊”,《龍應台的香港筆記@沙灣徑25號》,龍應台著,天地圖書,2006年11月)


紐約出生的Susan Sontag被譽爲“女性知識分子的典範”、“美國最聰明的女人”,身爲美國人,她卻不齒美國的“橫行霸道”,撰文抨擊,毫不留情,因此被不少美國人視爲“叛國者”。今天,我們討論“叛國”話題,除了蘇珊這被視作“叛國者”的公共知識分子,我實在無法不想起另一位“叛國者”:袁崇煥。

明末名將袁崇煥,寧遠一役以不足兩萬軍民的孤城擊敗率十萬精兵來犯的努爾哈赤、寧錦一戰中為明朝贏得一場在明清興亡史上極爲重要的爭局……這麽一位忠心護國大將軍,最後卻死在“裏通外國”的“叛國罪”名下!細閱歷史,我發現大廈將傾的大明朝不缺嚴懲叛國者的法律:袁崇煥被定罪後,“家屬十六嵗以上處斬,十五嵗以下為奴,妻妾子女兄弟流放二千里外”,至於“叛國者”自己,被處“市磔”之刑——身上的肉被一小片一小片割下來——“皮骨已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令人感到諷刺的是:正是對“叛國者”如斯嚴厲的懲罰,幫助了揮兵來襲的大清敵軍,也熄滅了為明朝力挽狂瀾的最後希望。

社稷已傾,錯殺袁崇煥的崇禎終於決定“高官問責”——自縊於景山。就在去冠掉冕、披髮跣足之際,這位落魄皇帝說了這麽一段話:“朕涼德邈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唉!可惜呀可惜,“朕即天下”的他,到死也沒有弄明白問題的關鍵所在:沒有公平、公正、具公信力的制度,沒有專業、無私、敢言敢爭的執法者與監督者,哪怕具備再嚴厲苛刻的法律、哪怕擁有再肝膽相照的忠臣,也注定無力回天。只不過,這些道理今日聽在我們這些“做緊大人嘢”的澳門“細路仔”耳裏,可會激起内心的一絲沉思與反省?

(“誰的未來”系列,十七)

2008年10月17日星期五

【小説】(一題多寫之) 報復



報 復

(荒誕都市極短篇系列)



今天是他的假期,難得的一天假期。

能夠離開那張令人厭惡的辦公桌、不用走進那幢令人壓抑的辦公樓,一想起這些,他就無法抑制内心的興奮。

他從床上下地,站直身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外面,金黃耀眼的陽光從窗簾縫隙間鑽了進來,曬在他身上,令他感覺到一陣溫軟的熱力。他向前躍了一步,一把拉開厚厚的窗簾,燦爛的陽光像洪水般佔據了他的臥室。他開心地笑了起來,用力呼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換了平時,也許自己正在垂頭喪氣地準備出門上班吧?

當然,今天不一樣。

今天是他的假期,難得的一天假期。

他得意地哼起不知名的小曲,準備好好開始享受這難得的一天假期。節目,其實早就準備好了。他拿起電話,撥打起來。很快,對面接通了。“你好!”對面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他像一枚突然引爆的炸彈,一輪嘴地盡情發洩着對這個城市的不滿,言辭尖酸,語氣刻薄。甚至連電話對面的幾個主持人也不知所措起來——這是城裏一個有名的時事評論節目,幾個主持人嘗試緩和他的激烈語氣,不過顯然並不奏效,最後,在大氣電波裏一片毫無交集的混亂之下,他被幾個主持人掛了綫。

這令他十分不滿,他餘怒未消地咒駡着那幾個自以爲是的主持,然後,他打開電腦,匿名登入一個有名的本地網絡論壇,在那裏繼續剛才沒能暢快發洩的不滿,用盡各種刻薄挖苦的手段。關上電腦之後,他覺得心情舒坦了不少,嗯,該是時候出去走走了。

梳洗穿戴完畢,他走出了門口。清晨的太陽剛剛露頭,陽光煦軟柔和,不過,在這令人討厭的炎熱盛夏,相信這局面維持不了多久。樓下的茶餐廳是他喜歡去的,不過,可能是近年生意不好做—客人越來越多,夥計卻越來越少、以前和和氣氣的老闆變得越來越不耐煩,整天一臉眉頭緊鎖的樣子,樓面夥計喜歡和人客聊個不亦樂乎的場面今天也不復見。

他挑了一個安靜的位置坐下,點了最喜歡的奶茶和奶油多士。旁邊,兩個客人在大聲地爭論着什麽,他側起耳朵聽了一會,也大聲地加入了戰團,三個人爭得面紅耳赤,直到老闆走出來制止,怕這幾個人把客人都嚇跑。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點的東西還沒有來,趕緊催促一番,那個明顯生手的夥計沖過來,把手上端來的東西放在他面前。

“喂!”他勃然發怒,大聲投訴,“我要的是奶油多,不是公仔面!”

那個樣子不過十七八嵗、可能是剛剛來做暑期工的年輕人一臉不屑。老闆走了過來,“哦!肯定是廚房又搞錯了!”老闆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食物,好像沒有立刻出手更換的意思,他當然知道老闆的潛臺詞。唉!算吧!反正自己也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他嘟囔着,接過那碗不約而至的公仔面,胡亂地吃完。原本轉好的心情又惡劣起來,他覺得體内四處一股股無名怒火正在集結聚合、四處亂竄,不知道哪裏可以找到一個發洩的出口。匆匆付了賬,他心煩意亂地推開餐廳大門,走上大街。

“喂!”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叫喊。他轉身,是一個推銷電話卡的職員。他想擺手打發走對方,對方卻相當熟絡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愣。

“是我呀!”對方跨近一步,“中學同學……記得?”

他恍然大悟,點起頭來。

“怎樣?好久不見,你現在哪裏高就?”對方問。

他報了一個機構的名字,對方臉上明顯地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你的運氣真不錯。在那裏工作,人工和福利都很好吧!”

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其實,你在那裏上班,是做些什麽呢?”好奇的對方,問題沒完沒了。

他匆匆敷衍了幾句,開始覺得有些厭煩—他可不想現在來談論自己的工作,這個難得的一天假期,眼下已經給搞的夠糟糕的了。

“什麽?”對方卻不太識相,仍然雞啄不斷,“啊呀!原來你專門負責處理公衆投訴的呀?那不是很煩?打電話來投訴的那些人,一定都很令人討厭吧?”對方想恭維他幾句,不過卻沒發現正令事情變得更糟,“不過也好,這份工也不錯!坐在那裏聽電話就行。”

不知怎的,這話突然激起了他内心那股壓抑良久的無名之火。他突然想起了那些莫名其妙打來吵吵鬧鬧的陌生人、想起了每天被電話另一頭不知名的聲音揶揄咒駡的自己、想起了那個一味做縮頭烏龜的部門主管,還有,那份該死的工作!那種該死的生活!這一刻,那些他努力想抛諸腦後的記憶突然湧回腦海,激起了他充滿仇恨的報復之心!

那些從這個社會四方八面聚焦到他身上的怨氣,他也要吐回這個該死的世界去。想到這裡,他冷冷盯了對方一眼,默默在内心記下了那個久未謀面的中學同學胸前名牌的員工編號。好!一回家,就先寫封投訴信給他的公司,投訴他什麽好呢?對,就說他工作的時候和熟人聊天,肯定會招來他公司的指責,説不定還會被扣獎金呢!一想到對方被訓斥時垂頭喪氣的模樣,他的内心竟然莫名其妙地舒坦了起來。

中午已至,剛才還煦暖溫和的陽光,現在卻已換上了另一幅嘴臉:毒辣辣的太陽,狠狠向這擠迫小城肆意發洩着熱力,似乎正在進行着另一場蓄謀良久的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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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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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陣子實在忙得不可開交,但看見寂然在facebook上文學群組提出一題多寫的計劃,還是很興奮地參加了。在上班途中的車程裏構思了“報復”這個主題,以及大綱,當晚回家後用了一個多小時寫完了第一稿。這麽投入,是因爲,從高中以後,已經很久沒有嘗到過這種“吾道不孤”的感覺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各自埋頭創作,然後互相交換作品和心得。在澳門,告訴人家自己喜歡讀書已經是一件很異相的事情,還說自己喜歡寫小説,恐怕更加說不出口。寫小説,搞創作,是一條孤單的道路,一個人的瑟縮之旅常常讓你想找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來,不再起身,不再走上那條看不見盡頭的去路。所倖,間中看見身邊掠過的身影,還有溫暖的笑臉和有時伸過來拉你一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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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0月3日星期五

(斷章寫意)給未來孩子的信

給未來孩子的信

“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餓極了他們會把你吃掉。”(摘自中國失明歌手周雲蓬個人專輯《中國孩子》内單曲“中國孩子”歌詞,2007年4月)



親愛的孩子們:

哎呀!我真的是老糊塗了,你看,我怎麽還叫你們“孩子”呢?我知道,你們早就已經長大、早就在這社會各個角落佔據了或重要或不重要的位置。我還知道,這麽多年來,你們一直在内心裏恨我們,痛恨我們這一代從來不思考未來(也就是你們的現在)的先輩。我知道,在你們生活的年代,無毒的空氣和清潔的食水都已是需要進口的稀缺資源,我知道,你們要付出每月薪水的一大半來購買可以放心享用的外國進口食品和藥品。我知道,從小到大,你們因爲食用了太多基因改造和化學污染的東西,以至一個個百病纏身、蒼老早衰。我知道,在你們生活的年代,“中國製造”已成了全球避之則吉的標誌,我知道,你們要付出多麽艱辛的努力,才可以重新拼湊起被我們這一代砸得稀爛的“中國”兩字……

是的,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

此刻我寫這封信,並不是來道歉的。因爲,我知道,你們早就已經草擬並通過了法律,規定所有年紀老邁的人都會被驅趕離開中國的土地。如今中國土地上的資源已經極度稀缺,不要說我們,就連你們年輕人自己也不夠用。所以,趕走風燭殘年的老家伙,實在是無可挑剔的決定(其實,不怕告訴你們,在我們的年代,我們對待自己社會的老年人的做法,也差不多。所以,真的,我不怪你們)。

這封信,與其說寫給你們,倒不如說是我寫給自己。我想對自己說:如果—僅僅只是如果—我可以回到自己還年輕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做一個只會袖手旁觀的年輕人、我一定不會做一個只曉得沉默不語的年輕人、我一定不會做一個只懂得逃避和忘記的年輕人。可惜,正是因爲當初自己什麽也沒有做,所以,現在除了後悔,自己已經什麽也做不了。

再見,我的孩子們。

一個悔恨不已的年邁老人
寫於被趕離中國的“敬老號”太空船4號艙


(“誰的未來”系列,十三)

刊於2008年10月2日《澳門日報》新園地